2018年5月，脑科学与教育国际论坛在风光旖旎的青岛举行，深圳市神经科学研究院院长、香港大学脑与认知科学国家重点实验室创室主任谭力海在会上明确提出，国家应立法限制儿童使用拼音输入法的时间。他认为对于仍处于汉字学习阶段的儿童青少年来说，过度使用拼音输入法，不利于他们对汉字字形的深入分析和掌握，使他们难以建立汉字形、音、义的联系，甚至可能造成严重的读写困难。
谭力海作为“中国脑计划”主要专家，是最早利用功能磁共振成像技术研究语言qq拼音，特别是中文研究的学者之一，是国际脑科学领域大脑语言功能区“文化特异性理论”的主要创立者。他首次发现中国人脑加工中文时的独特大脑区域和发育模式，得到了国际神经科学界的广泛认可。该研究成果已在临床上用于指导设计神经外科开颅手术方案、在教育上用于设计儿童青少年中文阅读能力提升和阅读困难干预方法，近期也已应用于人工智能语言解码技术研发。针对儿童青少年中文阅读发展的脑机制及相关问题，我刊专访了谭力海教授。
谭力海
深圳市神经科学研究院院长，香港大学脑与认知科学国家重点实验室创室主任，暨南大学粤港澳中枢神经再生研究院教授，中国脑计划总体专家组成员，国家科技部973计划项目首席科学家，《科学》杂志子刊《科学进展》（Science Advances）副主编。主要研究领域为语言神经科学、神经影像、脑科学。
过度使用拼音输入法，可能会造成儿童严重的读写困难
《教育家》：谭教授，作为神经科学家，近年来，您一直呼吁国家要立法限制拼音输入法的使用时间。您曾提议，凡是给儿童使用的电脑、电子设备，一定要自带书写功能，既可以书写，也可以使用拼音，在用拼音输入法半个小时后，电脑会自动切换到手写。为什么有上述提议，原因是什么？
谭力海：是的，对立法限制拼音输入法使用时间，记得2018年我在青岛脑科学与教育国际论坛上也曾提过。研究表明，儿童时期是学习书面语言（即文字系统）最重要时期，世界上所有书面语言的学习都依赖于对字词形状、发音、语义和语法的熟练掌握。
我们先谈谈英文学习。英文书写系统由26个字母组成，字母数量少，容易记忆；不同的字母组合成单词，个体可以依靠读音规则读出单词的发音。因为在学习书面文字之前，儿童已经建立了口语里单词发音和意义的密切联系，所以一旦某个单词被读出，其意义就可以立即被激活。因此，语音意识，或者说是对语音的敏感性决定着英文阅读能力的发展。而我国儿童母语学习主要是中文，即语言学上所说的表意文字。和英文相比，学习中文更多地依赖字形—字音和字形—字义两条连接通路，这两条通路的建立基本上都依靠机械记忆，也就是“死记硬背”。
拼音输入法的发明是中文数码化历史上的里程碑事件，它极大地提升了中文输入的速度，但“拼音”和我们学习汉字字形本身时的“死记硬背”这一过程无关，会弱化对字形的掌握。所以过度使用拼音输入法，尤其是仍处在汉字学习阶段的儿童青少年，不利于他们对汉字字形的深入分析和掌握，使得他们难以建立汉字形、音、义的联系，甚至可能造成严重的读写困难。所以，我一直呼吁国家应立法限制拼音输入法的使用时间。
《教育家》：刚才您谈到过度使用拼音输入法，可能会造成严重的读写困难。我们注意到，现在许多儿童使用电子设备时很依赖拼音输入法，这是否说明，拼音输入法的过度使用，将使儿童阅读能力发展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您能否从脑科学的角度分析一下原因？
谭力海：这是个很好的问题。我刚谈到，汉字是一种表意文字，学习汉字和中文阅读，字形是关键，字义是目标，字音协助汉字字形与口语词汇之间形成联系。所以，脱离开字形，就没有汉字系统，就没有中文系统。而对字形的熟练掌握是基于对汉字的整体形状、笔画和部件、笔画书写顺序等方面的认知。这些关键认知技能的形成均由相应的脑区来支持。过去15年来，大量行为、认知和脑科学研究表明，中文阅读能力与儿童的汉字书写时间呈显著正相关，较长的写字时间有助于汉字在人脑中的视觉运动环路的形成。而拼音输入法的过度使用会干扰这一环路的建立。
此外，阅读中文需要一条连接前额皮层中“运动性语言中枢”——布洛卡区和辅助运动区的神经通路，而阅读西方的拼音文字，如英语，则需要一条连接布洛卡区和“听觉性语言中枢”——威尔尼克区的神经通路。这说明“写”对汉字阅读能力发展更为重要，而“听”对英文阅读能力发展更为重要。需要特别说明的是，临近大脑运动区的左脑额中回对中文加工尤为重要，这一阅读中枢的形成，与我国儿童书写因素、书写技能、中文阅读能力高度相关。
拼音是学习汉字的“拐杖”，但要适度使用这一“拐杖”
《教育家》：正如您所说，阅读和书写正相关，阅读与拼音输入负相关，相关研究也发现，过度使用电子设备和拼音输入法使孩子的阅读年龄相对滞后，儿童大脑语言中枢的发育和形成受到拼音输入法过度使用的影响，汉字读写障碍患者的比例也在上升，不知是否如此？
谭力海：确实如此。几年前，我的实验室在北京、广州和济宁三个城市对近6000名小学三到五年级儿童进行了一项较大规模的认知研究。我们使用由300个汉字组成的自建量表测验被试儿童的汉字阅读能力。按照国际上通用的一个标准，某年级的最低标准分为“本年级汉字数量的60%+低年级所有汉字的数目”，得分比实际年级最低标准分落后2年即被视为汉字严重阅读困难者。令人惊讶的是，测试样本中严重阅读困难的发生率极高，总体来说达到了28%，这一比率有随年级增长而上升的趋势。我们进一步研究了儿童平均每天使用电子设备、拼音输入法的时间以及在家进行汉字书写的平均时间是否影响汉字阅读。结果表明，3个年级儿童的阅读成绩和书写时间均呈显著正相关，而四、五年级儿童的阅读成绩与拼音输入法使用时间呈显著负相关。过度使用电子设备和拼音输入法对中文阅读能力的发展产生了严重的不利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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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首都师范大学周蔚教授牵头的一项研究，进一步探讨了拼音输入法对儿童阅读能力不良影响是否体现在神经发育和大脑活动上。研究者招募了55名9—11岁儿童（中级阅读水平读者），将他们分为拼音输入法频繁使用者（平均65分钟/天）和较少使用者（平均9分钟/天）两组，让他们完成一系列行为任务，并使用磁共振扫描他们的脑活动和脑结构。研究发现，在阅读理解任务中，较少使用拼音输入法的儿童在主管阅读的主要脑区—左侧额中回和额下回有更强的激活（见图1）。
进一步比较两组儿童的大脑灰质体积发现，较少使用拼音输入法的儿童左侧额中回的灰质体积更大。左脑额中回主管汉字字形—字音的连结及字形—字义的连结，执行着形、音、义的整合，是中文阅读的重要脑区。这一研究从脑发育和脑活动两个方面揭示了过度使用拼音输入法对儿童大脑阅读中枢的发育和活动可能造成的严重影响。
需要强调的是，我并不反对儿童在一年级学习拼音，拼音是一定要学的，但在学会了以后要限制使用拼音输入法的时间。拼音是学习汉字的“拐杖”，但要适度使用这一“拐杖”。
“写”有利于中文阅读能力发展，“听”有利于英文阅读能力发展
《教育家》：我们从通识意义上来说，语言学习无非听、说、读、写等。您刚提到，阅读中文和阅读英文需要连接的神经通路有差异，并强调中文阅读能力发展“写”更重要，而“听”对英文阅读能力发展更重要，由此可见，中文阅读和英文阅读的脑区有重叠，也有不同。
谭力海：是的，中文和英文阅读共用的脑区包括左脑的额下回、颞中回和梭状回。中文阅读的关键脑区还包括左脑额中回、顶叶和右脑梭状回，这几个脑区并不是进行英文阅读的关键脑区。当然，英文阅读也有独特的关键脑区，即左脑颞顶区，主管字母到声音转换规则的学习（见图2）。
与正常儿童相比，中文为母语的阅读障碍者，“问题脑区”主要在左脑额中回、额下回和顶叶，而英语为母语的阅读障碍者，“问题脑区”主要在左脑颞顶区。
《教育家》：除过度使用拼音输入法可能导致的读写障碍，中文、英文阅读障碍者产生的因素还有哪些？中文阅读障碍者的“问题脑区”与正常脑区有何不同？
谭力海：大量研究表明，80%以上的拼音文字（如英语）阅读障碍源于语音意识缺陷及相关脑区发育障碍，并有一定的遗传性。根据这些科学发现，西方已有一套非常完善的阅读障碍早期诊断（即语音意识和基因检测）和干预体系。比如说，让一岁半或两岁的儿童听一串语音“ba ba ba pa ba ba ba ba pa……”的同时使用脑电仪测量儿童对语音的敏感度。正常儿童在听到“pa”这个音节时，因为它和前面的音节听起来不一致，大脑相应区域会产生一个很强的负波。如果儿童听到不一致的pa音，但没有产生负波，他/她几年后进入小学阶段时很可能是个严重阅读障碍者。如果在早期诊断中发现了这种情况，父母就可以在儿童一岁半或两岁时对其进行早期训练和早期干预了。
中文在语言特征和神经表达上与拼音文字均存在很大差异。国内外学者经过30多年的研究，为理解中文阅读困难做了大量基础性工作，发现了语音意识、语素意识、正字法意识、快速命名、抄写、执行功能、非语音听觉加工、视觉加工、词汇知识等十几种影响中文阅读能力发展和阅读困难的因素。对于中文阅读能力的发展，不少儿童有一个非常严重的大脑功能缺陷，即关键脑阅读功能区的活动强度不够。
由于缺乏符合中文特色的语言学和认知科学的理论指导，目前学术界仍没能发现导致中文阅读发展困难的最主要原因，更没有找到早期预警指标和早期干预方法。所以，从认知、脑和基因水平系统研究并揭示中文阅读发展困难的早期预警指标和神经—基因机制，构建中文阅读能力提升，以及阅读困难矫正和干预的重要原创性理论，实现中文阅读障碍早期干预关键技术从0到1的突破，既是一项迫在眉睫的重要前沿科学研究任务，又事关我国教育质量的提升。
需要在人脑语言中枢的文化普遍性和语言特异性方面加强研究
《教育家》：从0到1的突破的确迫在眉睫，您致力于攻克中国人脑语言功能区研究难题，并与相关领域研究人员共同合作，着手构建中国人脑语言功能区研究的理论体系，请问现在研究进展如何？
谭力海：过去20多年来，我和团队成员应用功能和结构磁共振技术，发现国人加工中文时所涉及的独特大脑区域，为神经外科手术中保护开颅患者的语言功能提供了科学基础，也为中文阅读能力提升和干预做了一些基础性工作。
攻克中国人脑语言功能区研究难题，既要考虑语言间的共性qq拼音，又要充分重视语言的特异性；既需要现代语言学理论的指导，又需要掌握前沿的研究技术；既要在字词加工水平上做开拓性的工作，又需要在高层次的语法、语义水平上解析中文与大脑的关系。最近，我们和上海华山医院神经外科团队合作，应用高密度毫米级人脑颅内脑电记录技术，研究汉语语法与语义加工的关系，发现了大脑加工中文语法的独特活动模式；此外，我们发现中文语法加工在时间维度上可以先于语义加工，这一结论与西方学者的语法理论相吻合。未来，我们将围绕人脑语言中枢的文化普遍性和语言特异性这一重要科学问题，继续努力开展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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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本文刊于《教育家》2022年3月刊第4期，原标题《国家应立法限制儿童使用拼音输入法时间——专访深圳市神经科学研究院院长、教授谭力海》
文 | 本刊记者 王湘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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