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失能老人和家属来说,医院是一个理想的“养老”场所。老人可以得到医疗和照护,住院还可以使用医保报销,能节省大部分“养老”费用。但想长期留在医院很难,因床位紧张、“压床率”考核等因素,很多医院都不愿收治失能老人。
在医院从事护工的张生发现了这门生意。2019年,广西柳州鱼峰区一所小区内,他和妻子开始做居家看护,专门接收脑梗、偏瘫的失能老人。两年多来,周边业主对这家“沉默”的居家“养老院”少有留意,直至2022年年末,突然有人站出来反对它的存在。
小区居民对衰老与死亡的忌讳,在这场邻避冲突中不断放大,他家被拉过电闸,扔过垃圾,有人甚至泼了机油。2023年4月26日,张生支撑不住,关门停业。两个月后,他辗转寻得一处老旧小区,重新接收老人。
某种程度上,这里像是一个收容所,收容无处可依的老人们,他们生了麻烦的疾病,长期卧床,子女也没有精力照顾。怕周边的居民不接受,居家养老机构不再挂招牌,终日关着房门,张生和他收容的老人们,看着窗外的天光从乍亮到逐渐消逝,这就是一天了。
多次搬家让张生暗暗担忧:“我不是做坏事,既不违法,又不伤害别人,为什么就是不行?”被人撵走的恐惧始终悬在他的头顶。
视觉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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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区里的居家“养老院”
房子有点年头了,三十来年前建的,楼层外墙许久没有粉刷过,露出灰黑色的墙体。小区位于柳州柳南区市区,原先这里是铁路局职工的宿舍楼,由于地理位置特殊,没有拆迁,职工搬离后,留下来的多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去年6月,张生和妻子从市区南边搬到西边,租下小区一栋位于一层的房子。
房子空间很小,不到80平米,前门处用雨棚搭建出一块空地,用作阳台。屋内隔出三居室,进门后的卧室,摆放三张床位,按照医院的标准,布置成看护病房。另一个房间暂时用做仓库,放着一些医疗用品;最靠里的卧室只摆得下一张高低铺,这是张生和妻子的房间。
搬家之后,原来看护的老人们被社区居委会分流至多个养老院,张生失去了客源。如今这里只住了两位老人,一个58岁,一个马上70岁。
1月中旬,接连下了几场小雨。一楼的房屋更显得阴暗、潮湿。这天早上,张生比往常要起得晚一些,8点半,他双眼朦胧,打着哈欠,坐在客厅的椅子上。起床的第一件事,他给自己倒一杯热水,吃下一片降压药,然后点燃一支烟。抽烟是他缓解疲劳的方式,也使他保持清醒。
图/老旧的居民小区
夜间他无法睡整觉。昨夜凌晨3点,老人把大便拉在了裤子里,张生为他清洗身体,更换床单,打扫卫生,忙了两个小时,才重新睡下。照护老人非常繁琐,耗尽心神,张生63岁了,皱纹和老年斑爬满他的脸孔。做护理这行,他觉得自己年龄不算大,有力气,抱老人去洗澡、翻身,都能干,做事还算细致。
一根烟抽完,他开始为老人洗漱。居住在这里的两位老人都因疾病失去了行为能力,其中一个是“眨眼植物人”,脖子上做了气切(注:气管切开手术,用于缓解呼吸困难),插了胃管和尿管。光是洗簌环节,就是一套繁琐的流程。张生熟练地将吸痰器打开,把导管插入气管内,清洗完后又用棉签沿着周围消毒。他给老人擦洗、翻身、喂水、倒尿,伤口处换药,还要给他们摇摇手、捏捏脚,保证肌肉能活动一下。
紧接着,张生去厨房准备早饭。早饭要炒一个青菜,还要加上昨天熬得排骨汤,汤内放了红枣,花生米。这些菜和米饭,通通都要送入搅拌机打碎,制作成流食。两位老人身体状况不同,吃得食物也不同,饭要分开做。做了气切的老人无法自主吃饭,每次喂饭张生就拿注射器,把流质的食物打进他的胃管里。
做完这些,他能短暂地休息一会,抽两支烟,又开始忙活家务。拖地、洗衣服、晾衣服,没等收拾完,张生发现老人又将屎尿拉在了裤子里,他不厌其烦地将这些事做了一遍又一遍。
中午12点,张生把卧床的老人抬到轮椅上,让他们坐着在客厅里看电视。下午1点再喂一次饭,4点多,老人重新上床睡觉,直到7点左右吃晚饭。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老人们在家里只是安静的躺着,坐着,偶尔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沉默得像一株静态的植物。
图/给老人喂水
原本妻子覃美玲和张生一起看护老人,由于人少,收入也相对减少了许多,上个月她在医院找到一份做陪护的临时工,24小时住在医院看护。房间内,只剩下张生和两个老人。张生有高血压,眩晕症,一旦疲劳过度整个头都是昏的,最近几个月他又患上了失眠症,有时一天只睡上4个小时。
使他失眠的是源于去年那场与小区居民的争端。2021年4月,夫妻俩将看护点迁到了鸿泰名庭一个单元的104室,近120平米,三室两厅,看护9个老人。两年多来,他们与小区业主们一直相安无事,直到2022年年末防疫政策调整,老人们全“阳”了。正是那段时间,120救护车及殡仪馆车辆频繁进出小区,一时间,在小区里办“临终院”的称号迅速在居民间传开。
邻居们无法接受这个机构的存在。认为它占用公共空间、房间气味大、卫生不过关、会给小区带来病毒等等。2023年3月,数十名小区业主围堵在他家门口,拉起横幅,外放广场舞音响,把电闸掐断,往门口丢垃圾,有人甚至泼了机油,要求其搬离小区。
为了不影响老人,张生把老人转移到同一小区的另一个房间,头一年,他借钱把房子买下来,本打算作为自己的养老房。转移房间的行为很快传开,反对居家养老的业主们更加情绪激动。
冲突越演越烈,警察来了,社区居委会的人来了,市场监督局的人也来了,工作人员告诉张生将住宅改变为经营性用房的,需要经过小区80%的业主签字同意。张生为自己辩解,“这些老人需要帮助,要是总没有人站出来,他们最后这段路会很难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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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委会与他协商了好几次,并下了最后通牒,张生被迫关闭了生意,离开了小区。
搬离小区那天,张生不服气,决心找地方从头再来。他看中了一处地方,一所已空置的小学,荒废在那里,独门独户,有围墙,还有个大院子。他想租下来改成养老院,奈何租金太高。最终,他搬来这个老小区,租金1400元一个月。关于这个房子,有两点特别重要,一是小区没有物业,每年只用交90元的垃圾处理费,不需要业主们的签字;另一点是附近就有医院,方便老人就医。
住进去的第一天,妻子覃美玲心生抱怨,觉得又小又旧,屋内没有通天然气,还有老鼠。张生养了一只猫,解决了老鼠的问题,又将管道连通热水,还买了两罐灭火器,以防备出现安全隐患。
自从被赶走后,张生格外小心,房门终日紧闭,洗的衣物也不敢往外晾。他重新打印了名片,本想出去打打广告,“名片也不敢发”。妻子想着等风头过了还能回到原来的住处,张生觉得没有可能,他不愿回去,也不愿再提起那件事。
图/张生的房门终日紧闭
图/晾晒在屋内的衣物
别无选择
张生50多岁的时候入护工这行,是一场机缘巧合。原先他开过饭店,生意不景气倒闭了,又沾染上赌博欠了钱,开始到处打零工。2014年,朋友家的老人住院,对方要上班,没时间照顾,喊他去帮忙。后来同病房的一个患者刚好也没人看护,家属问他能不能帮着一起照顾,就这样,他开始在医院做临时护工。
基本上,家里有老人,突发急病或手术的病人住院,请护工是刚需。24小时护工吃住都在医院,照顾病人吃饭、穿衣、洗漱、翻身、清理大小便,每天工钱250元。在一个平均工资为5000多元的小城市,这大概是他能找到的最好工作。
他的老伴覃美玲今年65岁了,做这行时间更长,有十多年,还在ICU病房里做过六七年。覃美玲说,那时在医院做护工是8小时工作制,一天工作时间虽然不长,但忙得没有休息。尤其是在重症科室时,上夜班,想眯会儿眼都难,科室里的机器滴答响,随时得帮忙抽血、输氧,有时人没抢救过来,她把遗体处理完,给床消好毒,累得直接躺床上休息了。
2015年,覃美玲身体有些吃不消,从医院辞职,做起了一对一陪护。做护工久了,她常听到家属抱怨自己工作忙,又有小孩要照顾,长期卧床的老人怎么看护?子女们要工作,不可能一整天一整天地看护老人,这是现实。
医院往往是老人失能后的第一站。老人们在这里接受治疗,也在这里和家属一起适应失能后的生活,寻找养老去处。失能的老人,平时容易有各种小病小灾,而由养老院送医院可能是个很颠簸的过程。覃美玲说,让老人住进医院最为省心,再为其配一个护工,家属也不用三天两头地请假。很多老人就这样在医院住了三四年。
直到2019年,柳州市的医院推出新的政策,来治疗的病人一旦病情稳定后,不再需要输液、打针、做核磁做CT,这种情况满15天就要转院。找一张合适的病床变得困难。
据中国老龄科学研究中心发布的《中国老龄产业发展报告(2021-2022)》显示,截至2022年末,我国60岁及以上老年人达2.8亿,其中失能老年人数大约有4400万。每6位60岁以上的老年人当中,约有一位生活无法自理,需长期照护服务。
现有的医疗和养老体系,无法为失能老人提供一个综合的解决方案,老人转院,护工也要跟着搬东西、换地方,一个月要搬两三次。老人折腾,家属也折腾,“一人失能,全家失衡”,护工圈子里流传着这句话。
图/覃美玲在医院做护工
失能老人没有自己的落脚点,是一个市场缺口,张生想不如找个房子,接一两个老人回来自己护理,这样也不用跑来跑去了。
2019年9月,夫妻俩租住在百货公司一栋员工旧宿舍里,开始做居家养老生意。并花10万元购置了氧气瓶、吸痰器、消毒器、气垫床等医疗设备。宿舍很小,一个房间仅三四十平米,只能容得下两三个老人,随着人越来越多,他们把看护点搬到小区内。
最多的时候,有11个老人同时住在家里。根据老人的身体情况,收费不等,基本在3600元左右,插管的重度失能老人收费5000元一个月。人多的时候,两人忙不过来,还请了一个临时工,工资一个月4000元。
张生说自己开的不是养老院,做的是居家养老服务,他了解到大部分失能老人在离开医院后,都更倾向居家养老,“金窝银窝都不如自己的老窝,家里会让老人有归属感。”
做居家养老,张生认为自己有优势,“护工跟保姆还是不太一样,护工是有专业技术门槛的。”比如,很多肺有问题、需要随时吸痰的老人,吸痰必须及时,还要注意消毒避免感染;长期卧床的老人都有便秘的毛病,严重时需要人帮忙用手抠;失能老人皮肤脆弱敏感,长期平躺容易生褥疮,必须时常为他们翻身擦洗,褥疮处要经常擦药消炎,否则肉都烂掉了,也容易引发高烧……这些服务都需要技巧。
“家属把老人放到这里,包吃包住包护理,24小时看护,除了来送药,基本上不麻烦他们”,张生说。
在这个小城,维持老人的基本生存,是大部分家庭的选择。
他提到一个八十几岁的老人家,老伴去世以后,她不愿和孩子们住在一起,一个人待着。直到老人摔断了骨盆,瘫痪在床。她有三个儿子平常都要上班,送进张生这里之前,老人的儿子也考察了好几家养老院,不能自理的老人通常收费都较高,至少都在5000元以上。儿子们觉得母亲不能动了,她只是需要一张床位,再有人帮她解决一下排泄问题,其实就够了。
还有一对老夫妻,他们是从锰矿退休的老工人,一个92岁,一个86岁,老两口结伴生活。他们的儿子退休了,在北京定居,老人的女儿刚好就住在张生的楼上。女儿想让爸妈过来,但老人一直不愿意。直到去年,两个人都病了,同时住院,才强行把他们拉了过来。
没有别的选择,老人们只能接受这一切。
在这里住的时间最长的老人,待了4年。老人是一个集团旗下的领导,因为脑出血成了植物人,他的女儿在法国生活,老伴还没退休,就把他送去了养老院。在那里一个月7800块钱,老人待了十几天,吃不饱,还生了褥疮。老人住院时,张生和家属建立了信任关系,后来老人就一直跟着他生活。
某种程度上,这里像是一个收容所,收容无处可依的老人们,他们大多生了麻烦的疾病,长期卧床,没有自理能力,子女也无法照顾。大部分时候,居家“养老院”成为他们解决需求的唯一选择,也是许多老人人生的最终一站。
图/给老人清洗伤口
图/房间布置成看护病房
图/清洗衣服
沉默的角落
在当地,尽可能保持独立、不给子女添麻烦便是一个老人晚年最大的体面。做这一行张生有自己的考虑,他想攒一笔养老钱。
他只有一个女儿,女儿成了家有两个孩子,一个读高一,另一个刚刚上幼儿园。需要用钱的地方太多,前两年女儿与朋友合伙开了一家内衣店,没做多久就垮了。之后又找了一个店面卖凉菜,张生觉得做凉拌菜季节性太强,店铺选的位置也不行,他一边抱怨一边还是把六万块钱给了女儿做投资。结果店铺只做了三个月。
“能指望她什么呢?她没有这个能力,到老了还要管我要钱。”张生叹了口气。他每月只能领100来块养老金,100块买米买面就没有了。
不劳动就没有钱,只要还有力气张生就想干下去。2010年,夫妻俩把做护工以来的积蓄、连带借款全款买了一套55万的房子。60岁这年,张生有了自己的房子,尽管欠下了18万元的外债。他计划着干个几年欠款就能还清,往后再挣的,就都是自己的养老本了。
上个月,张生新接收了一位老人,他是被女儿和女婿推着轮椅送过来的。老人的女儿给张生留下很深的印象,她挺着大肚子,已经有六个月的身孕。
交谈中,张生了解到老人突发脑血栓在医院住了十来天,出院后女儿照顾了一个月,实在撑不下去了,“很难搞,真的很难搞”,她一个孕妇怎么能搬得动老人呢?况且,她生活也有难处。女人说道自己刚刚二婚,一个孩子已经上了大学,结婚后挺不住压力又得再生一个,父亲生病女婿并不情愿让他住在家里,送老人出去更多是无奈。
这些年,张生和妻子接触的老人太多了,对老人们的遭遇也深有感受。大部分的子女对父母的照料很难与孝悌之心联系起来,甚至对父母充满厌恶与嫌弃。
去年10月,一位老人来到这里,老人70多岁,看起来很精神,能自主吃饭。老人的女儿把人送过来,简单交代两句就匆匆走了。
头一天晚餐,覃美玲做了柠檬鸭,老人吃了整整一大碗饭,饭后就睡下了。第二天早上8点,老人突然开始呕吐,浑身像癫痫发作似的颤抖。覃美玲赶紧给她的女儿打电话,问道是什么情况并把老人的状况说明。电话那头,家属很冷漠,只是说给她吃药,并叮嘱不要给老人吃太多。吃了药后,老人慢慢安静下来,覃美玲便没有太在意。
凌晨2点,老人又开始发作,身体颤抖地更为厉害,嘴里喊着胡话。覃美玲意识到这是有病发作了,得马上送医院,这时家属才向她坦白说,老人得的是胃癌,“医生说就这几天了。”
老人的女儿没有马上赶过来,两个小时后覃美玲打电话催她:“你快过来看一眼吧。”等待的过程中,老人很痛苦,身体蜷缩在床上,一直喊“疼,疼。”覃美玲轻轻拍着背安抚她。在人生最后、等待死亡到来的阶段,老人们是无望的、恐惧的,他们身体会疼痛,心理上也很孤独。老人安静地躺在床上,像是睡着了。她没有等来她的女儿。
漠视与弃养并不罕见,特别是当老人失去自理能力需要家庭成员持续照护时。子女们把父母托付给别人,有时会刻意隐瞒老人的病情,怕的是养老院不收留。大多数时候,覃美玲也没有办法,她只能在协议上加上一条:老人病情发生变化,不承担任何责任。
图/老人坐在轮椅上看电视
长期卧床的老人皮肤容易生褥疮,严重时会烂到骨头里,引发高烧进而呼吸衰竭。覃美玲认为有的老人的身体状况其实很好,大多数是因为护理不到位,加重了病情。
覃美玲就曾照护过这样一位老人,老人此前在其他养老院,两个月后身上就长了有褥疮,其中多个地方溃烂深至肌肉,送到这里来时,家属并没有告知情况,只说老人有点贫血。
护理过程中她才发现,老人的身上烂了一个大洞,脓液咕噜咕噜从里面冒出来,包裹的纱布全部被血浸湿了。她看这个情形只能上医院,家属不关心以为没有太大问题,没想到医院当天就下了病危通知书。
“家属看老人治不好不想管,就扔在我们这里等死的。”有的家属甚至直接跟覃美玲说“不要管了,给口饭吃就行。”但她不忍心,“做事情靠良心的。”
开设这个机构之后,张生夫妻俩就一直围着老人们转。他们和老人一起住,24小时,没有自己的空间。有时朋友喊张生去吃饭、喝茶,他都拒绝了,没有任何娱乐活动,只是出门买个菜,每天就是闷头做事。
在这里老人离开是常态,夫妻俩都已把生死看得很淡。张生说自己绝对不要插管活着,也不要终日躺在床上,“你看这些老人,像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呢。”他对于晚年的想象,是不再为钱发愁,“有钱买两斤水果,半斤排骨,吃好就够了。”
但眼下,他还在为这门生意发愁,搬家后老人逐渐减少,被人撵走的恐惧始终围绕着他,“我也是在做好事呀,怎么就不行呢?”张生的眉毛耷拉下来,转身给老人擦了擦口水,陷入长久地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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